春闱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袁家上下也是一派肃穆,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这天,泠霜忽然发现原本肃穆的袁府愈加肃穆了几分,心中疑惑,原来,是袁昊天突然回来了。
蕴仪阁的小院子里,泠霜坐在杏花影里静静地看书,她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因为她怕遇到袁昊天。
小丫头们在角门底下咬舌根,说袁昊天清早进的门,径直到袁昊渊的书房,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袁昊天摔门而去,从书房出来,便进了上房,应是给老夫人请安去了。
袁泠霜只觉得重生以来,自己第一次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她一方面很期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他一面,毕竟前世里,生离死别的两面,都太过惨烈。她的记忆里,凉州城的城墙坚硬如铁,冰冷厚重,一次,是天上半爿孤月,松明火把的光随着边塞烈烈狂风,一跳一跳的映在人脸上,他甲胄在身,站在城楼上望着她,一次,是地上皑皑白雪,漫天飞舞的雪片随着关外呼啸北风,一刀一刀割在人心上,他身首异处,头颅被吊在城楼上,但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去见他,国仇家恨在他的心里,互相撕扯,他至亲至爱的两个女人,最终都被他割舍,这样的纠葛不清,令她对袁昊天的感情爱恨模糊……
芳萋执了一柄天青釉的莲花小壶为她添茶,余光一瞥,整整半日,一页未翻。
地上有一洼昨夜骤雨留下的浅浅的积水,三五步外,苔痕并着草色一起映在汉白台阶上,那一双风尘仆仆的白底皂靴。
杏子梢头,含香嫩蕾,一簇浅浓破苞方欲绽,一簇淡红褪白胭脂涴。
那一洼浅浅的积水,映出杨柳依依,垂在他的肩膀。
终是不得不无声地叹一口气,有飒爽的风从院外吹进来,拂落她几缕鬓发,她从杏花天影里抬起头来:“二叔。”
“长大了不少。”
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他一身布艺,眼中布满血丝,看得出是累日奔波未休息,但嘴角含笑,看着她的眼神,柔和慈爱,眼前又晃过松明火把照亮的凉州城楼,耳边似有狂风烈烈响,他站在城楼俯视她,坚毅冰凉,只一瞬,画面换做一城白雪,莽莽苍苍,他的头颅高高地悬在前一刻他望着她的地方,她心中一紧,鼻头一酸,努力克制,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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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昊天并未在府中停留,当天就离开了。
春闱的案子终是结了,主考官太子太傅,副主考御史中丞都被撤职查办,一应人等,有的贬谪有的流放三千里。
虽说不至于伤了袁郑两家的根基,但也是除了两家不少羽翼,惠帝下的这手好棋,自瑗妃受宠、段之昂调任凉州开始,步步为营,如今,已然形同与四大世家锋芒对峙。今日之惠帝,已非当年手无寸兵,宁静淡泊的闲散帝王,二十载隐忍不发,到底也只是为了一朝夺权,制御六合!没有一个帝王甘心情愿受臣子摆布,古往今来,无一例外。只是四大世家被惠帝荏弱的假象所蒙蔽,轻了戒心。
夏至之前,袁家共发生两件大事,一是袁郑两家的婚事,一是袁泠傲完成了太学学业,正式出仕为官。
本来袁郑联姻,早在众人所料,并不为怪,但是纳彩当日,送到郑家的袁家的红帖不是一份,而是双份,如是,满城震动。
据顾皓熵事后向袁泠傲所提,当时惠帝正在视察众皇子皇孙的课业弓马,听了贴身大太监禀报之后,顿了许久,而后皇太孙正当庭射箭,未中红星,惠帝静静地将一张硬弓拿起,拉满,一箭穿心,小太监事后取箭的时候,半天也未拔出来——箭簇没入箭靶太深。
自古联姻就是结盟,权贵之家,互相联姻者众,但两女同嫁一门则非常罕见,其实道理很简单,这相当于利益最大化和风险最小化,几个女儿嫁给不同的姻亲,如果其中有败落的,那便弃之,有一跃龙门的,便倚之,袁家聘下郑氏双女,便是形容对外宣誓两家结为死盟,真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生死死血脉相连了,如此昭昭,等同向惠帝施压宣战。惠帝剪除两家党羽,试图撼动两家根基,虽得手,却也把两家逼急了,间接促成了两家抱团的决心,不知此时惠帝,是否会后悔下手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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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日,暑气渐褪,凉风起。
周代是日天子亲率三公六卿诸侯大夫,到西郊举行祭祀少嗥、蓐收的仪式,是为‘迎秋’,本朝以来,仍承此俗。
卯时,帝后率文武臣工于西郊行宫祭台,祭白帝蓐收,车旗服饰皆白,歌《西皓》、八佾舞《育命》之舞。
辰时,天子入圃射牲,以荐宗庙之礼,名日躯刘。杀兽以祭,表示秋来扬武之意。
巳时,皇室子孙与官宦子弟入西郊皇家围场,竞技涉猎,拔得头筹者,由皇帝亲自颁赐带翎帽以示嘉奖,通常这个场合,所有有资格参加的青年都一展所长,以求在帝后公卿面前崭露头角。
午时,帝后赐宴于行宫,于众同乐。
宴毕,则是投壶、马球、蹴鞠、掷牌,下棋等各项娱乐活动,众人可自由赏玩,和谐气氛。
因为当日卯时开始仪式,所以未免误了时辰,袁泠霜便提前一日跟着袁泠傲一起住在袁府的西郊别业。
有此安排,只因袁家女眷情况特殊,泠霜之母为如夫人,没有外命妇品阶,祖母顾氏年迈,年轻时候又是郡主,大小场面见惯了的,一向不爱凑这种热闹,一般都不出席,泠霜之父袁昊渊身为太尉,位列三公,需伴随圣驾左右,长兄袁泠启出仕多年,已有品秩,也需列班随驾,只有次兄袁泠傲虽已得恩旨授官,还未正式授予品阶,所以不必随驾。
是夜,一枕新凉一扇风,满阶梧桐月明中。
虽说时节已是立秋,且山中清凉,但泠霜卧在床上,始终辗转难眠。西郊别业泠霜并不陌生,前世里也数度来此住过,久久无法入睡的原因,自不是择床,而是因为明日就能见到他。
明日这样的场面,如何少得了寒门新贵段家,明日西郊狩猎的风头,谁能抢的去骑术箭术连鄂蒙人都赞叹不已的段潇鸣的风头?
不知段潇鸣见到这一世的她,会是什么反应?
已是重生之人,却不免如俗世小儿女即将要初见意中人那般,又激动澎湃,又惴惴不安,这样得患得患失,到底叫她失了从容。
说到底,对段潇鸣来说,如今的袁泠霜,只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又有什么好坐立不安的呢?袁泠霜如是说服自己,把手抚在胸口上,试图让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月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梧桐叶,稀稀疏疏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映在拖到地上的白色寝衣外袍上,一块一块光斑如被随意剪裁过一般。
不经意旋身望月的泠霜看到浅浅荷花池那头,他站在梧桐树下,半张脸隐在月光落下的阴影里,半明半昧。
“二哥怎么还没睡?”
泠霜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耳边依稀似有几声疏朗的寒蝉凄切。
“有心事?”
他站定在她面前,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束发的样子,头发随意地披散着,连一贯冷峻的眉目在月下也显得格外柔和,一身菖蒲的清苦味。
“没有,只是择床而已。”
轻轻摇了摇头,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猝不及防地见他的手伸过来:“夜凉,早些睡。”
一阵阵的菖蒲味从他袖中直直扑入她鼻中,覆在她额头的手却比她的额头更凉上几分。
“二哥也早点睡。”
两人的身影各自消失在花园转廊的两端尽头,沈怀忠从假山背后走出来,月光冷冽,夜风拂落萧萧梧桐叶,如果不是被露水湿了鞋子,他一定不知自己竟站了那么久。
抬头望了望天,眼角余光瞥过那一架藤萝,密密缠在一处的蔓叶正好将她整个人挡得密不透风,若非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正好看见底下露出半截裙角,一定没有人会知晓今夜这个院中还有第四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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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霜兄妹到达西郊行宫的时候,宫门前广场上已聚集了许多公卿家的男男女女,许多年轻的公子小姐此刻正聚在‘秋秤’前,争相上秤。本朝有悬秤称人的习俗,立秋之日,取悬秤所秤之数,和立夏日所秤之数相比,以验夏中之肥瘦。泠霜兄妹上前围观,正见郑家姐妹在前,郑婉兰正在秤上。
“呀!郑家大姐姐竟有两秤之重!”
晏翡的声音蓦地从‘秋秤’那头响起,郑婉兰立刻满脸通红。
‘秋秤’虽陈列于宫门前,男女随意上秤,但是秤得之重量,却是由另一头的掌秤太监记下,暗自告诉所秤之人的,晏翡这样当众喊出来,无疑是当面给郑婉兰难堪了,果不其然,围观人群里,已有此起彼伏的低笑之声。
国朝女子以瘦为美,体重以一秤半为最佳,少了过瘦,多了则偏胖,审美风气使然,但凡女子莫不羡慕身姿轻盈如飞燕,可掌上舞。为未出嫁的女子,当众被人这样羞辱委实难堪,晏翡此举想来是因为袁郑两家联姻,魏国公家站队惠帝那边了。她又年纪轻不经事,没有半点城府,当众在言语间要得些便宜。果然,人终究要长大,小时候再纯净的情谊也不免被父辈们的权势纷争影响。
“郑家大姐姐明明是一秤八分,阿翡竟看成了两秤,果然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不识秤的。”
泠霜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与郑婉芷一道,一人一边扶着郑婉兰步下悬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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