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这些年能够在京里交际应酬中混得如鱼得水,凭借的便就是他的那份机灵和圆滑。
可他今日听见北静王爷问出这一句:“他是谁?”
,竟然分辨不出来顾水溶语气里藏着的究竟是好奇还是警惕。
京城人人都知道这位北静王爷最受皇上皇后宠爱,但是却从来没人敢攀附讨好他。
--也不知道这顾水溶是真的太心思纯厚正直,还是太聪明,早早地便明白藏拙避其锋芒的重要性。那些党争政事,他是一概不过问,每日里只管优哉游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顾水溶这十七岁的年纪,原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顾水溶却是早早地就做了一个‘闲王’,将朝政权势视若猛虎。
贾琏虽然拿不准顾水溶此时的心情,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小人的表弟林黛,”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家的小公子。”
“嗯。”
听到贾琏这么说,顾水溶偏过头瞥了他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殷勤的人是谁。
顾水溶从小在宫里长大,但却对权势并不热衷,更别提那些七扭八扭的世家亲戚关系了。不过他倒是记得皇后娘娘曾经提起过一句,昔日的探花郎林如海对贾府的嫡女一往情深,亲自求了皇上赐婚。
于是林家和贾家的这点亲戚缘分,顾水溶还是知道的。刚从疯马上被人救下来,顾水溶不敢再骑马,只将缰绳握在手里,又问了贾琏一句:“他如今住在你们府上么?”
贾琏一怔,连忙回答道:“是。”
“替我多谢他的恩情。”
顾水溶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也不等贾琏回答,便牵着马走了。
贾琏哪敢挽留?他对着顾水溶的背影行了一礼,紧接着又连忙小跑几步,连忙带着林家众人朝着贾府走去。府上还有老太太和各位太太们等着呢,贾琏可不敢耽误。
林黛把自己手心里的伤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贾敏问他有没有受伤,他也只是笑着摇头,说:“母亲还不放心我吗?只是一匹发了疯的马罢了。”
――其实林黛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有些犹豫。他刚才看那匹马的情形,可不像是无端发癫。但是这就是那马主人自己的事儿了,林黛可管不着。
贾敏听林黛这么说,也并未起疑,只是担忧地埋怨了他几句。
倒是仍缠在林黛手腕上的小白蛇,微微睁了睁眼睛,却也未曾出声。
如果林黛想隐瞒什么,那就最好不要戳破他。这是白虺很早之前便学会的道理。
其实林黛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隐瞒。他早在十年前被人绑架囚禁之后,就失去了一切痛觉。他知道人在受伤之后会疼会痛,但他仅仅只是知道,却并不理解。
他不理解为什么每次自己受伤流血之后,身边的人都会露出担忧紧张乃至愤怒的表情;更不理解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叹息,以及师父的怒火。
林黛总是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身边的人,‘不疼,没有感觉,无所谓。’可是他越这么说,见到的眼泪就越多。
所以渐渐的,林黛学会了隐瞒。隐瞒自己的伤口以及藏下那些本该有的疼痛。
他总觉得,自己完全不疼,所以没有必要让旁人跟着自己心痛。
都说人会无知无畏。林黛倒是因为不会痛,所以才不会怕。
曾经有人形容用“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
1来形容豪强田庄。林黛扶着贾敏下了马车,自觉这一路看来,贾府虽然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十分豪侈,奢靡之气恨不得沿着墙边都滴出来。
贾敏出嫁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回贾府,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一同来。贾家自然从老太太起,再到两房太太,早早地就在老太太房里候着了。
王夫人面上仍是努力撑出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其实王熙凤偷偷看见,她暗地里都快要把自己手里的帕子揉碎了。
早在贾敏出嫁前,王夫人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小姑子。
这世家的女孩儿,不学如何管家,不学后宅里那些阴私手段,反而每日只知道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清高给谁看。
王夫人尚在闺阁的时候,便见多了那些后宅女人们吃人般的心机手段;嫁到贾府之后,用那些手段的便就成了她自己。她自己的手不干净了,便也见不得贾敏干干净净地活着。她最嫉恨的那段时间,简直恨不得对完全威胁不到她的贾敏出手。
但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贾敏并不是不知道那些可怖的伎俩。贾敏心知肚明,但她却不屑去做。
知晓这一点之后,王夫人便不再嫉妒了。她只觉得可笑。历来世家的女子,哪个不是这样勾心斗角爬出来的?贾敏今日轻视这些手段,来日出嫁之后,说不定就会栽在这上面。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夫人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等待着贾敏的结局。等待着她后悔,等待着她痛苦。
但是贾敏的人生却完全没有按照王夫人想象的那般发展。她嫁得风光,被人如珠如宝地对待着。即便是婚后多年无子嗣,林家也从未说过纳妾一事……后来她有了孩子,即便王夫人不愿去听,但她还是无数次地从贾母口中得知,那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孩子。
贾敏出嫁前,王夫人就厌恶她。她出嫁之后,王夫人心中的恨意不消反增。
而今日,贾敏走进房间的那一刻,王夫人看着她如同多年前一样姣好美丽的容貌,猛地想起来自己今日梳妆时,偶然从镜子里瞥见的一缕白发。
--在那一瞬间,王夫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贾敏几乎刚进屋,便被贾母搂进了怀里。贾母抱着贾敏肉一声儿一声地叫着,母女两人相拥哭成了一团。
林黛要嘱咐打点下人们,便比贾敏慢了几步。一进来之后,便看见这幅闹哄哄的情景。
他大概是被‘还眼泪’这件事弄得有些精神过敏,现在看见有人流泪,就心里一沉,恨不得早些躲开,最好一滴眼泪都别见到。
可他当然避不开,贾敏回贾府探亲,这是多大的场面,多动人的戏份。林黛是主角,怎么能不在?
只是这再好的戏,也终究是演给别人看的。林黛心里究竟有多别扭,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贾母看见林黛之后,微微一怔。准确得说,众人看见林黛的那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片刻。
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因为眉眼还未完全长开,脸上多半都会带些雌雄莫辩的柔弱。林黛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林黛却长了一张清冷而淡漠的脸,迎着风口走进来的时候,真让人无端想起来明月月光。掬一把在手心,明明是毫无感觉的,却总让人觉得又美又冷,真是不舍得放手。
可是贾敏一叫他“儿”,对他说“快来拜见你的外祖母和各位舅母”之后,他脸上的冷意便霎时褪去,只留下嘴角蓄着小小的笑容。又像是一个心思纯净清澈的少年郎。
这世上的美人有很多,有男有女花团锦簇。可是有的美人却只是干巴巴的俏丽皮囊,这样的美人不过只是美罢了。而有的人,却美得鲜活可爱,一笑便可夺人心魄。
王熙凤看着贾母又悲又喜哭得厉害,怕她太过激动容易伤身,忙出声劝慰,“老祖宗今日得偿所愿,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好端端地哭成这样?”
末了她又打趣道:“老祖宗一见到林表弟,高兴得搂在怀里都不愿意撒手了,算算时辰,宝也快下家学回来了,到时候若是见到,说不定要吃醋,怕老太太以后不疼他了呢。”
王熙凤说这话原本不过只是打趣,但是王夫人听见了之后,却是表情微微一变。忙低下头用帕子掩过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不平。
贾母听到王熙凤提起宝,便更是高兴。她拍了拍林黛的手背,对他说:“你这个表哥宝,虽然有些顽皮,但性子却极好。前些日子他父亲非让他去家学里读书,过一会儿便回来了。你们兄弟俩是至亲血肉,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林黛脸上的表情如常,顺从地附和着贾母的话。但他心里却是猛地一沉,从头到脚都在抗拒着,“马上就要见到贾宝”这个事实。
但无论如何,林黛终究是不能躲一辈子。贾宝早就听老太太曾经提起过,今日会有许久不见的姑姑和表弟来,加之他本来就不怎么愿意上家学,自然是一放了学,便匆匆赶了回来。
王熙凤瞧见贾宝风风火火赶进来的模样,不免一笑,说:“说曹操曹操到,宝兄弟,你快看看,这新来的林表弟有多好,竟然让老太太见了之后舍不得松手。”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怕贾敏和林黛多心,忙又补了一句,“别说老太太了,就连我们这些人见了之后,心里也是欢喜得很呢。”
早在王熙凤出声之前,贾宝就盯着林黛看了好一会儿了。听到王熙凤这么说,他便脱口说了一句:“这个弟弟我曾经见过的。”
贾母听了这话觉得惊奇,问:“你表弟从小就住在扬州,你是如何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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