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华参加家长会回来,陈老师点名较有希望考上南青的学生中,其中就有陈你。面对那些羡慕的目光时,羞愧感却烧得她脸臊。
没有例外,大厅的八仙桌一直是女儿的专属课桌,她又在埋头复习功课。
三个儿女中,陈他仗着小聪明,成绩虽时好时坏,但总能超常发挥。陈我还小,一股伶俐劲,以后也不见得多笨。
而陈你从小就长得圆乎乎的,学步的动作笨拙,总是摔倒,扁扁嘴不哭,又重新站起来。别人逗她什么,总是很认真地听,很大方地让出尽管很喜欢的玩具或零食。
还记得刚升上小学她不会算数,掰着指头算,指头不够了就不会了。她边哭边用橡皮擦擦掉错误的答案,也不同大人说。
还是邓文华下班看到了,疲累的工作让她没有好脾气,教了一会吼了几嗓子,耐心用完后,忍不住敲了女儿脑袋。
“真是笨得可以!指头数完了不能再返过来数吗?”
“返回来就忘了......”小女孩湿漉漉的眼睛不敢看自己涨红的脸。
唉!她脱下闷潮的解放鞋,抡上柴刀去竹林,砍了二十根大小长短相同的竹棍。
然后这二十根竹棍就放在印着奥特曼的文具盒里大半年,直到陈你学会简单的加减法。
陈你大多数时候安静做着自己的事,以至于家人都觉得她只有乖巧这个优点。其实她性格虽软,却也有坚定的一面,天资不聪也仍不懈努力。
邓文华由于忙着讨生活,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女儿,但是她不想让自己的后悔重演。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光亮的前程。
八点多的厨房,罗素芬不在,她去锁小柴房的门了,和巡逻家里最值钱的猪圈。
陈进稷拿着一瓶杀虫喷雾,惯常在碗柜脚喷上。乡下虫蚁多,碗柜里的猪油剩菜容易招脏。
白炽灯的昏光斜到了邓文华跟前,界限分明地劈开地坪。她盯着那道分割线怔神,想起借钱的原因。
那天家公说,就让陈你在离家不远的公社上学,那个初中学费便宜,回家吃住也省钱。他的原意是,镇上一学期两千多块的开销不愿意出了。
他们家条件在南嘉村看着虽不算差,但也随着公婆年老,身体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收支逐渐差异。而陈书民好一套兄弟论,人情往来应酬多,挣的钱自然也出去不少,剩余全用来维护房屋和置换家具电器。
邓文华工资也就够给孩子们添置点东西,和自己花用。说到底,家里大小开销还是老人担当了大部分。
她没立场让七十多岁的老人掏棺材本供女儿去镇上上学,所以才把主意打到娘家来。因为孩子间闹的不愉快,也没好意思跟邓祖华借钱就灰头土脸回来。
而听了那些事后,她也知道父亲那笔可观的退休金,以后是要留给邓晖杨的。
脚跨出一步,顿了半晌,邓文华脑海里总也闪过灯下认真书写的小身影。而后第二步复重落下,她应该再争取争取的。
“爸。”
常有野猫从烟囱爬进来偷吃,陈进稷正在扣碗柜的锁,卡进锁孔拽了两下才放心,“嗯,什么事?”
眼前的老人头发斑白,勾着没有重量的钥匙的手,无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胸口欲吐的话缓而沉了沉,邓文华捞过门角的拐杖,递过去。
“没事。”
陈进稷也没老到需要拄拐的地步,只是他常去鳌鱼寺写祭文,路途有些远杂草也多,和老伙计商量还是都挎着拐杖安全。
面对儿媳的犹豫,他以为是小儿子又乱花钱,“书民这个月有酒吃吗?”
话刚说完,陈进稷自顾掏起暗袋,“书民啊没啥大毛病,就是心太宽......这心宽呢也不能说是错,你多包涵包涵,我们两个老的能动一天,就都想着多给你们攒点家底......”
碎碎念中夹杂叹息,他在暗袋里抽出两张红票子,“马上要考试,给孩子们添点东西吧。”
邓文华手虚推,摇头不接,“他没有,还给了生活费,我不缺钱。”
唉!她缺的是大钱。
陈进稷没坚持让儿媳收下,他的钱也紧俏,如果大孙子考不上南青中学,就要准备一大笔钱了。
年前他心里就有个打算,尽管老婆子劝他量力而行,他一直反复掂量,最后还是敲定下来。
连儿子都没有告知,他先同邓文华说:“大孙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就是少点刻苦,这次如果进不去南青,我就供他去县城读书,那里教育好,离家远又能培养独立,男孩子总要打磨打磨才能顶天立地......”
“县城?”邓文华有点意外。
“对!那里的教育好啊!以后陈他能考个好大学,到时候做个领公粮的老师,那就不负祖上了!”
陈进稷的爷爷就是教书先生,可惜父辈没一位能继承衣钵,到他这一辈时老人家早早就去了,也就教了自己半桶水而已。
小儿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他好不容易狠下心操起竹条抽,也没能将人赶到学校去,只能感慨知识改革的春风吹不到自家。
眼看着年纪大了,陈进稷也就将希望寄托在陈他身上,期盼有生之年能看到他光耀门楣,百年以后到地下也有脸面对祖宗了。
每年县城都会到南青中学挑学生保送,虽说免了学费,可单是生活费资料费就是一笔不小开销。邓文华还不太敢相信,“真的让陈他去县城吗?”
“对!考不上高中陈他也不能送到职高,活动关系花点钱,就到县城中学读,所以家里的积蓄只能供得起一个人......”
所以陈你就只能上公社的初中。
邓文华意识到心里本就倾斜的天平,此刻更是在剧烈摇摆。
县城虽小,可那也是城市啊!是她后悔半生也未能触及的地方。但陈他在十六岁的年纪,就有希望过上她日夜梦求的生活。
即便她知道公社的初中升学率百分之三都不到,大部分人只有职院这条路走,没有家长看管进了那些学校孩子下半生就废了。
可她仍在犹豫,甚至已经做了决定。
以一抵一,牺牲一个以后属于外人的女儿,来换取将成长为顶梁柱的儿子的前程,只值不亏吧。
蝉鸣已经歇下的夜,看似沉寂。
院坝外,陈你的脚尖差一点就要踏进光明。她垂眸瞧了这光与暗的分割线许久,近在毫厘,可始终无法跨越。
“所以家里的积蓄只能供得起一个人......”
这句话飘过耳边时,她已然明了蓄意多年的忽略背后,是放弃。
真可笑!
既然总是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断掉她所有念想,由得她被蒙在鼓里,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经期望,再坚持,最终破灭。
为什么她的人生,从来都只能被动地接受施舍与不公,不管愿不愿意反不反抗。
为什么,从来都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人,也难受的。谢谢大家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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