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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没见到开会前曲规公然抢位置，以及纵容江阴县官吏和无锡县官吏起冲突，当众驳方府判的面子的跋扈场景。
不解内情的外人还会以为曲规才是方翰韬的铁杆嫡系。
但是方翰韬可没有那么呆，他也是久经官场的一员老将，如何不知道官场上阳奉阴违，欲抑先扬的把戏。
一招太极拳，以柔克刚，接下来他的攻势。
本来方翰韬准备，曲规要是直接反对方田均税，那他就备好了几顶道德绑架，政治正确的大帽子，
什么反对方府判的方田均税，就是反对减少百姓受到的压迫，是阻扰国家田赋税收工作的一小噪破坏分子。这几个帽子挨个往曲规头上扣。
要是曲规再暴露出来自己在河北或者陕西当过官，那就私底下再整点阴谋论和谣言，说曲规拿了契丹和西贼的五万张羊皮，彻底批倒批臭。
这也是我们方府判从京城太学到常州南稗寺屡试不爽的老套路，一招鲜，吃遍天。
但结果现在好了，曲规预判了方府判的预判，不硬碰硬对抗，而是顺着方府判的毛往下捋，甚至台词都全让曲规给担了。
抢了方翰韬的帽子，让方翰韬无帽子可扣。这一拳打空的感觉十分难受，方翰韬有点想吐血了，只好继续听着曲规接下来的话。
“方田均税确实要改，我等州县官吏皆听从方府判节制。听令而为，谨遵法令，作事遵制，以实行府判的方田均税之策。”曲规开始表态，接下话语一转。
“只是……”
有句话说的好，”但是”之前的话都是屁话，是迷魂药。只有但是后的话，才是真正的杀招。曲规“扬”了一通，接完方府判的招后，“但是”就紧随而来，正式开启了他的出招回合。
“只是，若是真正将这项良策从纸上挪到常州田土之上，生民万家之中，还是有很多地方需要——商榷。只要历事久，为政经验丰富，资历深的亲民官都知道(方翰韬一听这扎心三连，脸色又沉了一分):我等亲民官为政，上面笔上一滴墨，落到下面百姓头上，就是滔天洪水。而且官衙做事为政，所用一针一线，皆是民脂民膏，凡事要准备妥帖之后，方才能开动。”
“那曲知县觉得要多久呢?”方翰韬问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像方田均税如此大事，要经过详细的走访，各位官吏持续议论，深入访问各地各乡风俗，积攒多年，侯年岁丰熟，州县无事之后，才能稳妥着手开始来做。”
曲规详细算了算，给出了结论，”一帆风顺的情况下，往快里算，起码要等五年左右吧。”方翰韬一时之间，都破曲规气笑了。
这官僚形式主义的拖延大法，他以前当公务员的时候，可没少跟领导和同事使，算是他的看家老本行。现在倒好了，曲规竟然原封不动的，把这招使到自己头上。
老曲，你竟然敢用我的套路对付我。
方翰韬被恶心坏了，等五六年拖延下去，自己早就人走茶凉了，大宋官制，地方官一任两年，到时候人亡政息，这方田均税就活生生破拖没了。
“怎会用如此久?”张诜反问质疑道。
“欲速则不达啊!就比如说这方田均税，府判要造的图册吧。”曲规指着方翰韬手中，刚刚向众人展示过的样板方田册说道，“方田均税要丈量土地，要画图造册，这就得需要大量懂行的人手，可咱们常州府又哪里急切能寻来找齐这么多人呢?”
“就像当年欧学士和郭仲谋实行的方田千步法，为了计量蔡州的田产，就耗费日久，百姓不会计量田亩，只能将田土分为一个个小小方块，计量面积书于薄籍之上。这法子，若是在中原河北那样平原地形还好，咱们常州江南水网密布，虽无高山，但是山岗坡地比比皆是，田产形状奇形怪状，又哪里是简单的方田便能计量的清楚呢?"
“田产都计量不清，这税又如何均平呢?只怕到时候未必能方田，也未必能均税，百姓身上的赋税未必摊平,以至于官司侵扰不休，徒惹民议沸腾罢了。方府判的本意是好的，但是要这么急切执行，只怕肯定要执行坏了
张诜一听，顿时急了，他之前被曲规强压一头，满肚子的气，再加上他也是觉得曲规这是天大的破绽，有机可乘，便无视上面方翰韬向他使得眼色，急忙起身跳出出来向曲规说道。
“曲知县可能不知，府判在州府设立算学学堂，培养相应算学人才，所为的便是此事。”
“哦，但我听说算学向来是很难学的，”曲规终于正眼瞧了张诜一下，便和老先生教学生一般，侃侃而谈道。”不知道这算学学堂可曾有何新制，能教出会的人才呢?若是真能教出来，又有何证明，以见成效呢?枢言，咱们为官之人，要讲究重证据实，口说无凭之事，切不可取啊。”
旁边的晋陵县令路议也附和道，“是啊，之前看算学学堂靡费甚多，耗费的都是民脂民膏，光说这算学学堂有多么多么好，与别人不同，但始终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光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什么用?”
张诜一时气结，方府判的算学学堂，虽说让沈括这样大行家来看，确实有很多新意，教学成果显著,但这开班才多久，哪里这么快就能出师了?
随即他眼珠子一转，便指着方翰韬手中的无锡县方田册说道。
“如何没有成效?我们无锡县就在横林镇打量好了方田图册，就摆在案头，上面田亩计量的一清二楚，众位亦是亲眼所见，可见这方田之事，是可行的，我们无锡县能办的到，常州其他四县当然也能做到。”
“张枢言，你说的这个横林镇方田册，是你们无锡县的人和算学学堂的生徒们一起从无到有做出来的吗?要是真这样，我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曲规看向张诜所指，方翰韬手上的方田田土册，略带惊讶的说道。
“那是自然，岂会有假?”张诜拍着胸脯说道，”诸位同僚也都清楚，往日县衙里版籍，哪里会有这种新式田册，计量于其上。这可不就是我们无锡县从头搞出来的?”
此言一出，方翰韬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痛骂张诜你这个猪队友。曲规也是嘴角一笑，终于，张诜栽倒自己挖好的陷阱里了。随即，慢慢的掏出自己的杀手锏。
“可我怎么瞅着，这好像就是把人家南禅寺的主家田产册子拿过来，换了个封皮，就变成你们无锡县方田均税的成果了?”
曲规这番话一出来，张诜脸色大变。
“人家南禅寺经营自己田产，几十年的家业，横林镇那边全是他家的客户，就算是田界上长几棵草都清清楚楚。多少年的积累，南禅寺里多少人手慢慢经量校正投入，方才有如此详细分明的田册。可是如今府判却想让我们县衙各自就在一年时间，没有人手的情况下，赶超人家几代家业，这不是欲速则不达，什么又是欲速则不达呢?"
如同一个老练的猎手，在看着猎物终于步入自己陷阱之后，曲规才终于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一语道破了方翰韬和张诜在这个方田册上耍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
这个方田册的来源，确实如同曲规所讲的一般。当时方翰韬筹备大会的时候，就料到有人会对方田政策可行
性有所怀疑，所以必须展示相关进展和成果，来打消人们的怀疑。
但是算学之类的事情，八字没一撇呢，哪里有什么成果?方翰韬灵机一动，自己重新造轮子不成，那就借鉴人家南禅寺现成的代码。
之前在抢南禅寺质库的时候，还专门把人家账本图册抢了过来。南禅寺那可是老牌农业管理公司，底下的佃农种多少地，都在哪里，各个地产出有多少，都有详细的记载情况。
毕竟是自家产业，多少年打理下来，非常用心。方朝韬和张诜就以此为蓝本，搞出了这个样板方田册。但显然，聪明人可不止方朝韬一个人。
方翰韬在上面深吸一口气，终于正襟危坐，看向底下的曲规。
对自己的背景调查得很详细，方田均税相关方面也做了很多调查，甚至对无锡县南禅寺的事情有所研究，预判并根据这件事，挖了陷阱勾引张诜跳了下去。
人家是有备而来的，而方翰韬却对他一无所知，犯了兵家大忌。
上任常州以来，和之前州府胥吏谢孔目这些人相比，赢了州府官吏大战的方朝韬，终于在这场常州对战江阴的官与官的博弈之中，遇到对手了。
第五十七章尘埃暂定鸣金鼓
”其实，满打满算，就算府判的算学学堂果然能有奇效，有了齐全的人手之后，真的能将方田做好，但是后面还有一些问题。”把张诜搞哑火后，曲规乘胜追击，接着说道。
“若是按照府判所设计均税安排，重新整理籍簿，罢去加耗杂征等苛捐杂税，最后以期望达到不苛敛于民，苏解民困，请问府判是这样想的吗?”
“的确如此，”方翰韬回答道。”如今杂税颇多，况且很多税赋杂乱，官吏劳多，花了一石米的本钱，可能只为了收一斗米的税钱上来，胥吏下乡收缴税赋，扰民不休，正是该重新整理税赋，均平税赋。”
“那既然抱着这样的目的，就需要适宜的理财之道，可理财之道，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减轻百姓苛捐杂税，那就意味着不能开源。同时又要维持州县财政运转，只能节流，”曲规摁须而笑。
“方府判先为了方田均税，专门在州府成立方田经界司，以算学学堂生徒充之。这多出来的人手，作丈量，制图成册的活计浩繁，还得用咱们常州的州县财计养着。这岂不是与方田均税的节流本意为悖，自相矛盾吗?”
曲规一招比一招狠辣，招招往方翰韬的痛处打，方翰韬现在被曲规逼到墙脚，退无可退，只能勉强抗辩道。“曲知县这就说错了，起码算学学堂的开销，是由铁监的收入来抵，却不是从田税之中来出。这是商税，不是田税。”
这一点方翰韬倒是真没像样板方田册那样撒谎，无锡铁监现在卖上佳钢具铁器无数，每个月钱财哗啦啦的往里来。没有本钱，腰包不硬，方翰韬自然也没底气搞这些改革。
“这个确实。收商税总比收田税要强的多，农民收税太多要饿死人，但是商人多收点却死不了。这点方府判做的还是相当不错的。”
曲规点了点头，对方翰韬此举赞扬道，那品头论足的架势如同领导检查下属工作一般，让方翰韬和底下的张诜脸都快气炸了。
“但是还有一点，这商税来源不定，毕竟是做买卖，可能今天生意好了，明天生意就差了，那就打烊。但州县财计，上下人吃马嚼，可不能也跟着一起停摆。仓促上马实行方田均税，鼎革阵痛，引起财税减少是在所难免的。再加上我们江阴今年也遭了灾，救荒还来不及，何谈方田呢?”
“江明县有灾荒?为何州府这里没有得到上报堂文?我和知州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方翰韬皱眉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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