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人在城中经营一家布店,她手又稳又巧,能轻松织出双花缎,我衣服的内里都是我家夫人缝的,好穿又舒服。”身后棺中物似乎也听得入迷,撞击声渐渐停止,魁梧的男人此时流露着和粗旷外表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却和谐得紧,“当年我年轻莽撞,同人打斗不小心波及到布店毁了她的布,她为了布钱追了我月余。胆子忒大,一点也不怵我。”
“……是胆子大。”小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慕容追风,眼神复杂,直率点头。
“……我扭不过她,”慕容追风一哽,顿了顿,“问我爹要钱被一顿好打,好不容易凑齐还她,她却说她不要钱了。”
“她不要钱了?”李清河好奇追问。
“是,她不要了。”慕容追风手搭在棺材上,想起那年春天面容姣好的姑娘挽着垂鬟分肖髻,一身桃色罗裙拦在他身前,人面桃花,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转不转盯着他。“我钱都还你了还不行?”年轻的少年烦躁地挠了挠头,说不出心里哪来的烦躁,于是越来越烦躁,“小泼子你烦不烦啊为了几两银子追我一个月,女孩子知不道矜持一些吗!”
姑娘还是瞪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抹了口脂的唇瓣紧抿。不知怎的,慕容追风就想让她松口,想问她你的下唇咬着一定很疼吧,却没敢开口。
登徒子才那么说话!少年恨恨想。
“你这个傻大个儿!”姑娘终于开口了,她反手一张帕子朝慕容追风劈头盖脸扔了过去,傻大个儿少年被一股熏香慑住心魂,恍惚间揭下帕子,定睛一看。
帕子的边角绣着两只缠颈的鸳鸯。
“……哇唔。”李清河大张着嘴,讷讷,“令夫人真是直率。”
“她看起来可安静了,其实连地痞都敢抄起棍子打。”慕容追风嗬嗬笑起来,嗓音沙哑,“我看到那帕子,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当年的少年脸红得滴血,“你你你你你你——”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泼子!”他手舞足蹈,几乎要跳起来。
“你要不要?”姑娘手背在身后,倾头凑近。
“啊啊啊啊你别过来!”傻透了的少年这下真的跳了起来,忙不迭往后躲,“小泼子你——”
“你要不要?”
时至今日,慕容追风仍然能清楚地勾勒出织布姑娘那眼睛,那鼻尖,那咬紧发白的嘴唇,那没扑胭脂、却比胭脂更艳丽的面颊。
少年下意识握紧手里香帕,又快快松开抹平了褶皱。神使鬼差的,他说:
“……你别再咬嘴我就答应你。”
那嘴唇松开了,上面的口脂被咬的斑驳,可是慕容追风发觉他完全不觉得难看,反而喜欢得紧。“你答应我了啊。”姑娘不易察觉松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松开,少年敏锐的眼力捕捉到绞红的手指和微微反光的手汗。
原来不止他在紧张。
“如果我没答应呢?”
“那我就缠到你答应为止。”
“!小泼子你——”
“叫我婉清。”
“……
“婉清。”
“真好啊……婉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李清河躺在衣服间,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开又闭,“你们成……婚……?”
“我把娘留给我的金钏送给了她,跟我爹说如果让我娶她我就当官。我爹又狠狠揍了我一顿,黑着脸应下了婚事。”慕容家是贵户,本不应与贱商通婚。慕容追风不知下了多少力,才让家里同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每每想起此事,他都庆幸自己坚持了下去。
娶到了自己一生所爱。
他四十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那你……儿子?”
【……别讲了。】
“我儿叫慕容无常,我夫人极不喜这个名字,给他取字飞鸿。他遗传了我夫人的好相貌,和我倒是一点不像。”一下一下,慕容追风小幅度轻拍小姑娘的后背哄她入睡,“没大没小,老是说幸亏我娶了他娘,否则随我的话他不知道要丑成什么样。臭小子。”李清河哼哧哼哧笑出来,慕容追风清清嗓子,“鸡嫌狗厌的小混蛋。
“……后来他告诉我,他看上了城东边一家的姑娘。那姑娘嫌他不学无术并非良人,他偏要做良人给她看。
“飞鸿开始读书,请师傅习武,每晚做诗写词,烛火摇曳到天明。
“……他过了乡试,兴高采烈告诉我想上门求亲。”慕容追风收回轻轻拍打李清河的手,小心把睡熟的小姑娘连着衣服抱起来,细心裹了裹,纵身跳到一棵还算完好的高树上,把小清河妥善安置在粗壮的枝桠上。
“这样就不会被毒尸发现了。”慕容追风用树叶掩了掩,再三确认了隐蔽性。然后在李清河的衣襟里掏了掏,摸出来一堆杂物。烟花弹霹雳弹、包起来的点心、天策腰牌,甚至还有一摞信笺纸和毛笔。他犹豫了一下,把霹雳弹揣到自己怀里,拿起纸笔匆匆写了几句,妥帖折叠好后塞回女孩衣襟里。把天策腰牌用绳子吊在树杈上当做标记,并用力把烟花弹向上空掷去。男人仰头看烟花在白日炸开,红色的“天”字久久不散,
一切安排妥当后,慕容追风扯了扯面罩,纵身跃下,向李渡城的西北方向独自走去。
“来生再见吧,清河姑娘。”
过了乡试的慕容飞鸿送了一封拜帖,姑娘家答应让他第二天上门一叙。
第二天是瘟疫爆发的日子。
慕容飞鸿揣着慕容追风给他的金钏,离开家跑去找那位心爱的姑娘,一去就不复回返。
“婉清,那姑娘真是顶可爱,你见了一定也会喜欢的。”慕容追风脚步蹒跚,嘴边的叹息消失在风沙之中。
“可惜咱们……”
日暮西沉。
“嘿!小心肝儿!醒醒!”有人轻轻拍打李清河的脸,又捏住她的鼻子,在她耳边挠痒痒。
李清河抖了抖,睁开眼睛张嘴猛吸一口气,“谁啊!想作弄死我吗!”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女孩子家家别学那些叫花子满嘴歪话!”天策女子一巴掌糊上李清河的头,把齐整的发髻揉成了一团狂草,露出一个狞笑,“来!给大师姐解释解释,被朱先生明令禁足的你,为啥现在在李渡城?!”
“璇玑姐?你怎么在这?”李清河猛地坐起来,身上裹着的柔软外衣滑落,旁边蹲着的女人差点被撞下去。“哎哟小皮猴儿你想要灭你师姐口吗?!”没空回应李璇玑一惊一乍的抱怨,她一把抓住璇玑的袖子,“你看到其他人了吗?!一个长得虽然很魁梧但很温柔的叔叔!”
“你说啥子?”李璇玑掏掏耳朵,“好胆子啊李清河,屁事儿不懂还惦记上野男人了?长得俊不?”
“大师姐!你有没有看到他?!”
“我看到烟花弹就往这赶,你这藏的还挺隐蔽,多亏你这树下拴着牌牌,否则我还找不到你。”李璇玑晃晃手里的“灭”字腰牌。“方圆十里全是毒尸,就你一个活物,还四仰八叉在树上睡得流口水,扇你你都不醒。要不是我有里飞沙过来得快,你估计得一觉睡到明儿晌午。感谢我不?”
“烟花弹?腰牌?”李清河一愣,迅速联想到自己之前不正常的困意,还有那壶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坏了!慕容叔叔自己去找无常鬼了!”
她爬起来四处张望,看到树下晃悠悠的里飞沙,直接跳了下去一夹马腹,“阿飞,走!——”
“哎你这个兔崽子!那是我的马!快麻利地给我滚回来!”李璇玑气得跳脚,“我他妈难道要用轻功追吗?!”
【蠢货!和李璇玑一起走!】
“阿狼!闻闻这个!”李清河从背包里抱出自己的宠物小白狼,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放在狼崽鼻下,“找到他!”
狼崽子嚎嗷一声,一爪子拍到里飞沙的左耳朵上,李清河跟着大喊,“阿飞往左!”
快啊!一定要赶上!
她心急如焚。
一炷香的时间,李清河赶到了李渡城西北方的一处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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