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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在哪啊……”
“大人……”
“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李清河在黑暗中慢慢下沉,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音渐渐消失,温度却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有火苗燎起,舔舐她的后背。
她奋力挣扎,却还是被旺盛的火势包围,大火吞没了她最后的呼喊。
李清河猛地坐起来。
“嗬……嗬……”她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隔着被汗完全打湿的薄绢衫,除了凤凰刺身掩盖下的几道伤疤,她什么也没摸到。
就像是和从前一样,只是做了一场火焰穿身的噩梦。
可那并不是梦。
她确实被奇异的黑色火焰带进了时空隧道。
李清河放下手,定睛打量陌生的四周。她身上穿着不属于她的绢衫,被褥周围被御簾贴心严密地遮好。虽然安静昏暗,在这天气却未免有些过于封闭闷热了些,估计这就是让她在梦里被火烧火燎的罪魁祸首。
从御簾上竹片与竹片的缝隙之中,隐隐约约地透进烛火。
李清河起身卷起竹帘,挂在上空的龟丸钩子上,高灯塔的烛火顿时柔和地洒满里间。她站起身,将横挡在里间前方的唐绘鸟画屏风挪开,没了阻隔,清晨舒适的清新空气毫无阻碍的抚上身体。
外间的円座、鏡台、畳、灯台摆放有序,黑漆描金的螺钿镶嵌二階棚铺设绿色唐花文锦,锦上放置着红漆落兵台。落兵台上,她的吞虹正安静地躺着。
与华美恢弘、设施精细的本丸相比,这里显得古朴素洁了些。
也更原始。
也更……像大唐。
李清河一转身,就看到放置在离御簾不远处、漆缘籧篨献物台上的衣物。此间主人很细心,将她身上所带物品一一排列整齐,端端正正放在浆洗过的衣物上面。
她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自己穿的那件青色圆领袍。大概是经过战斗之后破烂不成样子,被主人收走修补了。屋子里只有献物台上近似唐装的公卿女子细长衣。
李清河翻了翻那摞左一件右一件、里一件外一件,一件还要叠一件的衣服,露出嫌弃的表情。
她褪下湿透了的绢衫,用搭在泔坏边缘的绢布拭净身上的汗,就着银漆盆里的水洗了洗脸。勾出一件月白小袖,套入丝绸浓垮,再着一层芳色二重小袿,系紧红色当带。想了想曾经翻阅过的关于日本繁杂的服饰礼仪的书籍,又随意披了一件青海波纹色打褂。
过了一会,金银浓彩的衵扇从缝隙伸出,挑开了厢房的幔障。李清河提着枪从里走出,随意挑了一个方向,信步走在游廊间。踏过连接宫院之间的打桥,对面院落正前方有座露台,正好对着曲水庭园。
庭园内堆土筑做假山,缀以石组、树木、飞石、石灯笼。悬泉瀑布,嵯峨山峰,自然融于一方庭院中。红色的桥梁点缀在曲水之上,架设于两团葱荣绿意之间,幽深清静。
像,真是像。
开阔处明媚的日光洒在脸上,加上舒适的温度,她不由得惬意眯了眯眼。
而从前殿走来的男人一抬头,就看见南面栏杆边、站在飞檐翼角下眺望筑山庭的长发女子。眉目清朗,神情恬淡。形相清癯,丰姿隽爽。散开的浓黑长发在微风中拂动,修长的白皙脖颈被阳光模糊了边缘。如同药师寺收藏的日本神功皇后像,端庄俊美得夺人呼吸。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穿着海昌蓝色凸纹纱、三重窄条纹缝腋袍服,头戴冠帽的男人轻敲手中蝙蝠扇,发自肺腑赞叹。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清河承了下句,偏头看向目光灼灼却不含冒犯,色若春晓,清雅出尘的来人,不由得微微一笑,衵扇点点旁边的栏杆:“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
“……我斗胆揣测,您在期待我的到来。”
来人毫不掩饰被这友善的揶揄噎住的表情,苦笑着接受邀请,步入游廊,边走边说:“这倒是受宠若惊了。请恩许我这就扫出一片石,加挂翠幕,备好壶觞。”
“丰盛肴馔倒不用,”李清河看着形貌昳丽,走起路来却带着阳刚之气、身躯凛凛的清举男人,狡黠地眯起眼,“只要朝露润花尽开颜,就足够心悦了。”
“……这位大人。”公卿男子在李清河身边站定,身姿笔直,俊朗脸上无可奈何的苦笑更深,“请高抬贵手,不要挤兑我了。”
“这位大人,”李清河学着对方的语气,轻声哀叹,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愁苦:
“可是花上露光辉熠熠,叫我切莫去赞叹,不是太过残忍了吗?”
两个人一同沉默下来,面面相觑。
“噗。”
“噗。”
竟不约而同地朗声开怀大笑。
“可莫要继续了。”李清河忍俊不禁,“我可烦那咬文嚼字引经据典之事。”
“同。”男人夸张哀叹,“只是油然而生夸赞这天仙之姿,却不想你来我往,倒成了滑稽之事。真是折羞我这老脸了。”
“老脸?”李清河挑眉,“多老?”
“这得让我想想……”蝙蝠扇敲敲袖子,男人做回想状,“足足有还历了。”
还历……天干地支循环一周……
李清河心中细算,不由得惊讶出声:“六十?”
“正是。”相貌年轻的男人含笑应下。
“……那你……”李清河眼神复杂,礼貌地快速打量一番面前的男人。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睛,她才不得不相信,面前的这位男人的确年纪不小了。虽然眼睛依然是青年人的明亮,但里面有经历过风霜雨雪岁月变迁才会沉淀下来的开阔睿智。
她心悦诚服感叹:“保养有道。”
“我可是名武士。”男人哭笑不得,侧身亮出挂在左边腰际的长太刀,“和我一个粗人谈保养,可真是折煞我了。”
“可你……”衵扇从袖中探出,李清河用扇尖依次划过男人头顶的官帽、缝腋袍、怀中的叠纸和竹笛,最后点了点浅紫指貫上不太明显的家纹,“内务省从三位,醍醐源氏,哼?”
李清河脸上的笑意更浓,“可是管弦名手、围棋棋神长秋卿,博雅三位?
“若你称自己为粗俗武士,那日本就没有人能称得上风雅了。”
源博雅,醍醐天皇之孙、克明亲王之子。十七岁放弃了皇室身份入臣籍,被赐姓“源”,为醍醐源氏之祖。
他在圆融天皇时期最高从位“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因此被称为博雅三位。
藤原实资在日记《小右记》中评论此人:“稠人命云、定赖才能太贤、然而缓怠无极。如博雅者、博雅文笔管弦者也。但天下懈怠白物也、世以相伝、为定赖辛事也。”
藤原实资认为他浪费了才能。可李清河所看到的可是一位,平安躲过承平天庆之乱躲过安和之变,在醍醐源氏与藤原北家的争斗中毫发无损,以敏感的出身在藤原北家的掌控下登上从三位高职,同时被称作“雅乐之神”和“围棋棋神”的妙人啊。
被叫破名字的源博雅面容平和,目光带了些不含冒犯的惊奇,重新端详面前的成熟女人。
“怪不得……”源博雅最后了然轻叹,“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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