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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妩昏睡了五天五夜才醒过来。
她这一次病得厉害，多半是因为在狱中强撑了太久，又得知父弟被流放的消息后心神俱损，最终被一阵冷风引起了病根，方才一齐发。这次病后，人虽瘦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起码当沁雪来服侍她的时候，她心底的抵触没有那么大。不过，这也是因为那个小丫鬟待她确是尽心。
又过了月余，她眼上的丝缎被揭了下来，终是不需再蒙住眼睛了。
“你小心着点，慢慢睁眼，可别着急。”
说话的女孩声音轻柔。
眉妩双手捂着双眼，缓缓睁开眼睛，透过五指的缝隙，隔着青色的纱窗纸终是在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了阳光。
“可是看见了？”
沁雪笑问道。
眉妩亦是弯起嘴角，“看见了。”
她放下捂住眼睛的双手，眯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感受着暌违已久的日光，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没有成为瞎子，她的命总算没有太糟糕。
倒是沁雪盯着她的脸庞，一时有些痴了。从前即便蒙着双眼也知她的容貌定然是不错，却不曾想这双眼睛竟有这样好看，怨不得只才豆蔻韶龄便被王爷金屋藏娇起来。
眉妩起身走到门口，见外面的环境全然陌生，不免想到家中的亭台楼阁，心头一酸，勉力不去再想，便转过头问沁雪道：“我这是在王府下人的院中？”
沁雪方才醒过神来，道：“不是，咱们现下是在王爷京郊的别院里。”
眉妩淡淡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想来自己的身份也只能做些粗活了，却不知是劈柴还是洗衣？亦或是倒夜香？
沁雪笑道：“什么也不用做。这是睿王府的别院，只要王爷不来，就没有主子。大家各自过好就行。若是王爷要来，才会忙起来。对了，你想不想出去逛逛？这别院大得很，倒是有许多可逛的。”
眉妩哪有心情，摇了摇头。又想，从前骆府里有丫鬟奴仆生病了，也大多会被打发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唯恐给过了病气。自己大概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来到这里的。她自小被家人娇养，哪曾想也会沦落到人人嫌厌的地步。
沁雪见她又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她这几日照顾她时便发现她脾气不大好，常常一个人生闷气。沁雪亦不敢交浅言深的劝解。实是因为她心思敏感，也不知哪一句说得不对了，又会勾起她心思纠结。
过了会儿，屋中突兀响起一阵咕咕声。眉妩顿时羞红了脸，沁雪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去把饭菜端来，你等我一会儿。”
眉妩忙拉住她的手，拦道：“不必了。我现下已经全好了。你一向是去哪里吃的，我和你一起。”
她心里一直记着檀云的话，唯恐被人说闲话，自是不愿再让沁雪照顾。
沁雪不知缘故，但见她如此执拗，便牵着她的手往一处院落去。一路走来，只见别院处处已经张灯结彩，红绸悬门，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沁雪掰着指头算道：“再过几日就该是除夕了。可惜王爷除夕这天定然是要在宫里过的，初一还要去奉先殿祭祖。唉，没有主子咱们也得过节啊。只是总归不会有京城王府里热闹好看。”
一到过年时节，睿王府内往来宾客不断，京城的王府也会布置得格外富丽喧闹。今朝她也是第一次在京郊的别院过节，但看赵管家弄得意思，也不过是一群奴仆下人自娱自乐罢了。
她一边走，一边又指点道：“这里离膳房近，丫鬟嬷嬷们平日里都在这边吃。人多也会热闹一些，我原是怕你嫌吵的。”
还未进去已经闻见一阵饭菜的香气，但既然是下人吃饭的地方，想必是不会有什么珍馐美食，不过粗茶淡饭而已。
别院里的仆从不多，却是叽叽喳喳的吵闹不休。沁雪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却霎时静了一静。屋内一众大小丫鬟嬷嬷们都将目光投向眉妩，让她不免脚步一顿。沁雪却是毫不在意，径自拉着她寻了个挨着炭盆的地方，将她按下坐好。“你且等着，我去把饭菜端来。”
沁雪刚要动，立刻有个八/岁的小丫鬟道：“沁雪姐姐，我去帮你。”
沁雪含笑道：“也好，你帮我。”
沁雪一走，便只余眉妩留在众人的目光下。她起初觉得很别扭，那些人的眼神里有好奇、审视、警惕，形形/色/色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好似要将她一层层的剥开。渐渐的，她们的目光越发放肆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异样的挑剔，眉妩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她勉力维持着目光里的沉静，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庞，只有素手紧紧绞着的衣角才显露出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府中人并不甚清楚她的身份，只道她是从京城王府里送出来的病秧子。大家初时不以为意，但随后察觉到赵管家对那位一同而来的沁雪姑娘几乎是有求必应，后来又见那沁雪姑娘不过是照顾这个病秧子的，再看向眉妩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充满了探究。此刻见她气质清贵，容颜秀丽无双，面对众人略带不善的神色，面上也是一派安之若素。再与她目光相触，倒是都不敢再看了。
一会儿沁雪和那个小丫鬟端了三四碟饭菜来。眉妩见那饭菜虽是清淡却也精致，颇是有些意外。沁雪一边递给她碗筷，一边笑道：“王爷体恤下人，若论京城各府待下人最好的，大概就是咱们王府了。”
眉妩挑了挑眉，不禁露出几分讥诮之色。世人皆知睿王手段冷酷狠辣，又怎会对下人有所体贴。想来不过是生活用度奢侈浪费，连奴仆也跟着沾光罢了。沁雪见眉妩神色如此，也有些奇怪。这位姑娘似乎对王爷的事情反应都十分淡然，甚至透着一股……厌恶和恨意。她想定然是自己看错了吧。王爷这般看重的人，怎么会对王爷有这样的感情呢？
眉妩确是大家小姐出身，吃饭时一举一动娴静文雅，皆可入画。在这一屋子的奴仆中显得格外不同。只是太过出挑，反而让人不由自主的疏离。屋内气氛有些安静，有些人吃完了饭就回屋去歇息了，只剩几个小丫鬟凑在一堆儿玩翻花绳，也俱是与她远远的。
眉妩她们吃完了，便有婆子上来收拾了碗筷。沁雪看正午阳光虽好，但映在白花花的雪地里晶莹刺眼，只怕会晃了眉妩的眼睛，况且这屋里也暖和舒服，便对那个小丫鬟道：“你去隔壁屋子里把升官图拿来。”
又对眉妩道：“你既然不爱出去，咱们就在屋里玩这个吧。”
过了会儿，小丫鬟就拿来一张两尺来方的棋谱并几个骰子、棋子和筹子。这升官图惯是男人们喝酒时玩的，寻常闺阁女儿少见此物。眉妩只听说过，并没有见过。倒是因为京城贵府里的下人们因为总要伺候主人应酬，在旁看得多了，渐渐就流传开来，几乎人人都玩。
说是升官图，自是以升官为主，各人执一枚棋子，以白丁为起点，轮流掷点，再按照棋盘上的判词移动棋子，一路考科举、入官场，从外埠的督抚道县、六部、再到京内内阁、太师太保太傅，各种官职应有尽有。这游戏玩法简单又好打发时间，光两人玩也无趣，就叫那个小丫鬟也跟着一起来玩。
眉妩手气糟糕，一开始便掷了两个“三”，小丫鬟哎哟了一声，“这可惨了，不能科举入仕，连九品官也难做。”
沁雪瞪她一眼，怕眉妩不悦，蹙眉啐道：“不过一个玩戏儿罢了，叫嚷嚷的还当真了。狄青还是从赤籍小兵当到宰相的呢！”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大大的眼睛望向眉妩，很是带着几分歉意。眉妩见她眼睛清亮，一派天真未凿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妨，反正我也不会玩，又哪里在乎什么输赢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甜甜一笑，“我叫珠儿。”
眉妩一愣，不禁想到了红儿，“可是朱红的朱？”
小丫鬟不识字，摇了摇头，“朱红的朱是哪个朱？我爹说我的名字是珍珠宝贝的珠。”
光看名字也知定然是个受父亲疼爱的孩子，让眉妩想到了自己的爹爹。
父亲曾十分得意眉妩这个名字，一来这是个词牌名，正合她书香贵女的身份，二来取自“京兆眉妩”这个故事，讲的是汉朝长安京兆张敞每日为妻子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一年她过生日，父亲喝得有些醉了，便笑道：“给你定下方家的小儿，便是看重了他是个温软敦厚的性子。聪明的男人大多心怀野望，便易得陇望蜀、常怀不足，倒是方家小儿这样笨一些的做丈夫好。官不须做的有多高，肯为你添妆画眉就好。”
父亲自己一辈子在宦海沉浮，倒是给她挑了个无甚志气的未婚夫，全然是一片苦心了。谁知到了如今，这番打算却尽是了无成空。也不知自家出事，远在潞州的方家可是知道了？
眉妩兀自出神，不一会儿沁雪已是升到了翰林，可惜掷了个幺点，一个二点，被降罚到“军台”充军，这不免又触动了眉妩的心事。
沁雪不知眉妩身世，见她似乎兴致不高，自己玩到这个地步也是无趣，便撤了手，“罢了罢了，我手气也不好，还是不玩了。”
倒是珠儿正在兴头上，顿时一脸失望。一旁翻红绳的几个小丫头早也看得眼热，忙凑上去道：“我们接着玩。珠儿，咱们从新开一局吧。”
沁雪不管她们，又见屋外阳光不那么大了，自去拉着眉妩的手道：“你是不是乏了，不如回屋去？”
眉妩却盯着那棋盘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玩了？是已经知道没有转机了，还是就这么认命了？”
沁雪一愣，她自己刚刚还劝解说不过是一个玩戏，但看眉妩双眸清水凌凌般的望着自己，倒觉得这话需答得十二万分的认真才是。她想了想，还是道：“算是认命了吧。我懂的也不多，但好像古往今来，也只有狄青是从黥面赤籍当到大官的，可见要翻身也是万中无一的难。”
又见眉妩神色悒郁，眸中带泪，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眉妩进府时是被人抬进来，脸上还有掌掴的痕迹，再联想到那日睿王殿下急着要去诏狱，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眉妩垂眸不语，沁雪凑过来紧挨她坐着，小声道：“你若是有什么难事，就去求求王爷吧。”
眉妩惊讶的转过头，有些诧异于她为什么会出这个主意。沁雪却促狭的笑道：“你求求王爷，他一定会答应的。”
那日她生病，王爷不知多么焦急，可见是极看重她的。“你去试一试呀，等下回王爷来别院了你就去求他。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王爷办不成的。”
在她们这些奴仆眼中，至高无上的睿王自然是无所不能的。
眉妩听了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喃喃自语道：“是啊，有什么事情是睿王殿下不能办的？”
她全家老小落到这个地步还是拜他所赐呢。自己如今命如蝼蚁，他又怎么会理睬她？又凭什么理睬她？
她看着几个小丫鬟将桌上的棋局又重新打乱，各自掷着骰子，心中突然生出了浓浓的无力感。游戏可以重新来过，狄青也尚且可以凭着军功，从面涅小兵一步步升至枢密使。可恨自己身为女子，难道竟找不到替家人报仇的办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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