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到了除夕那日,宫中设家宴,陆韶宸自然也要入席。只是已近傍晚,他仍在诏狱里审案。如此良辰,却要行酷辣手段,做血腥之事,不可不谓大煞风景。陆韶宸盯着那已是被打成了血人却依旧不肯招供的囚犯,神色漠然,丢下一句“别把人打死了”便转身而出。
小盛早已经牵着乌云候在外面。陆韶宸快步上前亲昵的抚着老伙伴的鬃毛,跃上马背,提缰缓行。小盛及一众侍从便跟在后面,一路往皇宫行去。
因是除夕,京城内各家各户早已高高悬起各色彩灯,将这暮色映得犹如煊煊白昼。平日里本就熙熙攘攘的玄武大街,今夜更是热闹非凡。彩绸红缎将整条大街装点的美轮美奂,精明的商人即使在除夕这一夜也不忘了做生意,格外卖力的吆喝,同时也赚了个盆满钵,自是乐在其中。远道而来的游方艺人,更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手中的杂耍就像万花筒一样千种绮丽,层出不穷。梳着总角,穿着新衣的孩童们手里提着灯笼,拿着风车,嘴里还叼着半只糖人,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嘻嘻哈哈,满是无忧无虑。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任是多苦恼的人今夜也透着几分喜意。
陆韶宸坐在高头大马上,缓行于川流不息的玄武大街上,感受着人来人往间的喜气洋洋,却觉得自己像是隔绝于大众之外。吵吵嚷嚷的欢声笑语,却只勾起了他的相思之意,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时候,眉妩在做什么?
她死在庆隆元年的除夕。之后的五年,他位高权重,却愈发成了孤家寡人。除夕之夜更是清冷落寞。一杯残酒,一袭孤月,不过是凭栏枯坐在一处,怀着难以纾解的心伤、痛苦和怨恨,独自思念。如今知道伊人何处,他又还如何耐得住这份寂寞。
蓦然“砰砰”几声巨响,远处的城门上已经接连放起了绚烂烟火,霎时间金光丝雨缤纷而落,炫目耀眼,引得路人喧声如浪,尽是驻足观看。陆韶宸却似是对这难得热闹的夜景毫无留恋,猝然打马扬鞭,慌得后面小盛等人连忙一路小跑追了起来。当街纵马,夜风拂面,可惜目的却不是他的心之所向。
陆韶宸步入御花园的时候,宫宴已是开席。宫灯点点,犹若夜落繁星。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畔已经搭起了戏台,早有伶人舞姬已经在台上跳起了胡旋拓枝舞。
见陆韶宸方才入席,静王笑吟吟道:“十弟来晚了,该罚该罚!”
说着已是一手提着酒壶,一边斟酒,一边步出坐席递了过来。
太后见他步态踉跄,微是不悦道:“你这孩子,还要把老十也灌成你这副德性不成?”
静王笑道:“母后真是偏心,不过一杯酒罢了,难不成十弟今夜会滴酒不沾?一杯也是喝,两杯也是喝,又岂差在我手里这一杯。十弟,你说是不是?”
陆韶宸向来不喜饮酒,只因酒醉误事,今朝却闻言淡淡一笑,伸手接过酒杯,“本是臣弟来晚了,自该罚酒。”
说罢,接过来一饮而尽,又自斟了两杯尽数饮下。
静王抚掌大悦,“十弟果然是痛快人!自罚三杯!痛快!”
宣景帝在上也笑道:“十弟是个实心眼的。罢了,酒也罚了,快快入席吧。”
目光在陆韶宸身上的官服上打了个转,知他是刚从神武卫所出来,也不说什么。
静王拉着陆韶宸一齐入席。因是家宴,人自然也不多。只是往年还有其他几个兄弟,如今这一辈除了宣景帝就只余他们二人了。大概是为了不让这除夕家宴显得太过冷清,除了皇室亲宗外,后宫九嫔之上的各位娘娘也都莺莺燕燕的落座在池畔的曲水流觞席上。虽明知眉妩绝不会再其中,陆韶宸却仍是忍不住眸光流转,远远的扫了一圈。不防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水眸,他定定然看着坐在九嫔之位的明艳女子,波澜不惊的偏过了头。
他刚刚入席坐下,就听一旁的静王对皇帝笑道:“今夜听说有民间进献的绝色佳人献舞,臣弟可是要好好看一看。”
陆韶宸闻言倒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露出几分笑意来。若他没有记错,今夜确是有位两江总督进献的绝色佳人献舞,这位绝色美人杜湘菱今夜会被初封为婕妤,一年后封为昭仪,诞下三皇子后又被封为淑妃。两江总督周素匡是宣景帝当年为肃王时的潜邸旧部,谁都不会怀疑他对宣景帝的忠诚。自然,这位杜淑妃的出身也该是无可指摘的。可若非三年后的那场“癸丑宫变”,谁又会知道她本就是静王的人呢?
他又抬眸看了眼坐在宣景帝身旁的文皇后,一脸的端庄贤德,仿佛并不为静王在大庭广众下的话有所触动。想到几年后,杜美人宫变身死,全族被灭,文皇后后位被废,囚禁一生,倒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唏嘘。
既是已知的结局,一切就更加让人感到无趣,他百无聊赖的坐着,心却早已飞到了别处,只是无意识的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饮酒。待到后来,人人见他都已是有了几分醉意。梁太妃小声命宫人给他去送一碗醒酒汤,他却也只放在手边不愿饮下。
静王酒量不好,因是贪杯饮得有些醉了,醺醺然的呕了几声,实在耐不住道:“皇兄,臣弟有些不适,先去更一下衣。”
恰好此时,那绝色佳人正在鼓上翩翩起舞,睇眄流光,煞是媚人。宣景帝目中尽是惊艳之色,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静王刚欲起身,陆韶宸亦是起立,搭着他的肩道:“我与……七哥同去……”
“哈哈,好!一起……一起……”静王脚下不稳,醉态酣然,太后见了忙吩咐小盛等人跟紧了伺候。
台上继续歌舞升平,哪知过了会儿,一名老太监就急急忙忙来报,说两位殿下都醉得糊涂了,竟是一齐出宫去了。
此刻已是亥时过半,静王坐着马车一路嚷嚷着要带睿王去见识一下民间的青楼楚馆,哪家的姐儿最俏,哪家的姑娘唱曲儿最好听,他即便是一派醉态也是如数家珍。
马车刚停到揽芳阁外,小盛就带着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一叠声的叫苦道:“哎哟,我的王爷啊,可让奴婢们好一通追。这宫中宴席还没完呢,您怎么就出宫了啊。”
陆韶宸醉骂道:“你们这群不知趣的狗奴,我与七哥一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不滚!”
小盛哀求道:“王爷让奴婢滚,奴婢不敢不滚。但王爷不该这么甩手就出了宫,连府里的侍卫也不带一个。奴婢看您醉得不清,还是先回王府吧。”
也不知这话怎么引得睿王殿下发起了大火,陆韶宸冷笑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本王难道还要听你的吩咐!滚开!今夜不回王府!”
说着就从马车上跳下来,又攀上了乌云,握住缰绳道:“本王要纵马……夜奔……七哥,可愿与我一较高下……”然又不待静王回答,已是醉意朦胧的一夹马腹,策马颠了起来。
这可把小盛吓得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幸好早有脚程快的王府侍卫追了过去。静王一直在旁醉兮兮的觑着,见小盛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便笑道:“你家王爷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他醉成这幅样子。”
小盛一脸苦笑道:“奴婢也不知道。大概是皇上命我家王爷调查方仲己一案。这案子审得不顺,王爷心里郁结了许久。”
静王好奇道:“方仲己是何人?犯了什么案子?”
“不过是个说了些疯话的狂妄文人。”
方仲己性格刚健耿直,又好针砭时事,大肆言语之中涉及天子当年的继位之事。因他在文人间颇有些声名,所说之言流传甚广,让宣景帝大为恼火。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小盛自然也不好说出口,只是面色焦急道:“静王殿下,实在对不住,奴婢要先去追回我们王爷了。”
静王点点头,笑道:“可不是,快去追。他醉成那个样子,若是摔下马来可就糟糕了!追回来了再送到揽芳阁,今夜本王说好了……要给十弟找个俏姐儿来的……”
见小盛一溜烟的去追了,刚刚还醉态可鞠的静王眉眼陡然清明了几分,坐在马车里喃喃道:“方仲己,这个名字真是有些耳熟,怎么就一时想不起来了……”
一旁伺候的内侍提醒道:“王爷,这方仲己是嘉德十二年的进士,入翰林院为待诏,后来辞官回家。他父亲方定卓是潞州书院的山长,乃是当世的大儒。”
静王拧眉:“原是如此。管不得皇兄会要治罪。嘿嘿,此人的家世声名可是不小。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语气微妙,也不知是嘲讽抑或只是一声慨叹,复又不怀好意的笑道:“听说朝中潞州籍的官员有泰半都是出自潞州书院,十弟这回可是又要得罪一大批文臣咯!”
有这个异母弟弟给他挡枪,他也才好不紧不慢的筹划。此时,他倒是真心实意对这个小弟弟有几分感激、同情之意了。
顿了顿,静王又道:“那个杜湘菱的家人都已经派人看住了?”
小内侍道:“王爷放心,早就看住了。刚刚奴婢觑着皇上的神色,杜氏今夜定会被宠幸
的。”
静王笑道,“既是如此,本王就可以放心逍遥了。”
说罢,整了整衣衫下了马车,意态风流的步入了莺歌燕舞、香腻扑鼻的揽芳阁。
***
接近子时的京城,因为宵禁的缘故不复傍晚的喧闹,青石砖地上只余热闹之后的碎屑红纸,冷风打着卷吹落了屋顶的残雪。除了隐隐约约能听见的打更声,整个京城安静极了。
守城的士兵原本围拢在炭盆边,见远远有人策马疾奔,直冲城门而来,立刻站起身道:“站住!城门宵禁,出城需有令牌——”
可那匹枣色骠马速度太快,马蹄几个起落,已是纵在几丈开外。他们根本还来不及拦下,一人一马就已然了无踪影。守城的卫兵正欲去追,又见几匹快马疾纵而来,正是小盛等人:“好大的胆子,那是睿王殿下的马,你们也敢拦!”
城外不像城内有宵禁的规矩,贫寒百姓们对过年的热情更加踊跃。子时一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天际。乌云不惊不怕,四蹄如飞,稳如青云。陆韶宸打马疾驰在乡间野路上,冷风拂面,还带着鞭炮余烬的烟火气,他身子虽有些醉,头脑却万分清醒,一颗心亦是火热,快活得想要飞起来。
皇宫里虚假的热闹留不住他,旁人的欢喜感染不了他,即便是偎红倚翠的青楼楚馆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没人知道他有多么的迫切想见她。
心尖上的人似乎就远远隐在那绚烂烟花之处,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年少在弘文馆读书时,太傅手执长卷,考较他过的一首词。那时年少不动情,倚窗吟罢不觉尔尔。此时此刻,心头念念,却觉无比贴切,正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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